按:此文初發表於中國時報,現收錄於《美學課》一書。

 

  以前天才與作家的地位高高在上,自從「作者已死」的論調一出,作家、天才此一語詞也死了,他們寧可自稱書寫者;批評家自稱讀者,好一個平等的時代,這樣文學與批評有較好較進步嗎?我覺得他們是真的被判死刑,但死刑犯就非死不可嗎?

  更可怕的是盲目跟從「作者已死」的論調,眼中只有文本,沒有其他,研究者與書寫者也把自己當死物,解構作品就是讓死物再死一遍,只因讀者最大,文本無限解讀與誤讀,真是爽翻了。

  把某種文學理論當聖經,這是另一種霸權的產生,一個研究者,與時俱進固然重要,以平常心與公正的眼光看待一切更為重要。我從七O年代進入學術圈,其時最流行的是比較文學,其次是神話原型批評,每過幾年就一個新流行,跟時尚圈差不多,現今大家又在瘋齊澤克,布迪厄,誰知道幾年後又流行什麼?研究者除了專精還要有廣大的胸襟,不隨波逐流,否則跟著時尚師跑就是了!

  時尚其實沒新意,幾年就來一次復古,誰知道今天最流行的,明天不會被淘汰?「作者已死」這一說真的沒新意,早在形構批評(新批評、形式批評)之時,批評家早就不談作者與傳記,改談語言與結構了,說起來是新批評開作者已死與結構的頭。有新批評就有舊批評,新批評是為顛覆舊批評而發,舊批評最主要的是歷史批評(考證、傳記、文理……之外緣研究),無論中西,歷史研究都是一艘很難打沉的航空母鑑,中國的註疏與考證學近兩千年,西方解《聖經》與希臘學也很難不考據,外緣研究過偏,引起反彈,批評者轉向作品的內在研究,文本研究不過就是走了內在研究的極端。

  走極端都是有問題的,當歷史研究達到頂峰之時,歷史學是霸權,十九世紀以蘭克(Leopold von Ranke)學派為例(以柏林大學為重鎮),蘭克原是法蘭克福文科中學的年輕教師,他以一本檔案資料為依據的著作,討論十五、十六世紀一大利戰爭的進程中產生大國之間的均勢,於一八二五年應聘入柏林大學,一八八四年被美國歷史學會聘為名譽會員,並授予他「歷史科學之父」。中國的訓詁、考據之學,西方的考證傳統,加上近代的科學思維,就變成了所謂的蘭克學派,他們代表追求歷史上客觀的事實,認為歷史家不應有主觀的判斷;反對蘭克學派的人對此不以為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一篇名為〈歷史的用處及其弊病〉中說:「按蘭克以及科學派的歷史主義思想而言,那麼,歷史是沒有生命的,是完全為一堆死的材料、死的東西。」在這裡大歷史主義走了極端,凡過於極端的東西都會受到反擊。

  如今大歷史真的成為過去,微觀的歷史興起,史學跟文學漸漸脫鉤,文本主義當道,文學變成語言素材與文本符號,外在的部分再也少人重視,這樣下去會是什麼後果呢?無作者也罷,能無文學史嗎?沒有作者的文學史,屆時都是一把粽子的文本誤讀,那種文學史誰想讀?

  外在研究與內在研究皆不可偏廢,外在研究可開闊視野,歷史學作為研究的基本功,每種方法都有優點缺點,沒有所謂完美或百世不易的方法,歷史學的優點是可養成客觀的觀察與實踐的精神,雖然大歷史已成過去,我覺得能保留的是傳記學與傳記研究,田野採訪與年表製作,做這些能掌握作品與作者的時代氛圍與生命史,不能說無意義,等基本功有了再來談文本解讀,或者超文本解讀,今天我們面對的網路世界,是比以前的帝國大十倍、百倍的異次元空間,人相對變得渺小,然懶人包誰來製作都差不多,一部在網路上轟動的小說,大家也想知道作者是誰,追蹤他的一切,會賣的網路小說,在實體也會賣,還會改拍成電影、電視劇,這樣的作品效應更勝於過往通俗作家。網路文學是類型的天下,類型通常套用公式寫作,所謂「高概念小說」來自好萊塢高概念電影,也就是一句話能說完的故事,簡明易懂的情節,這類作品更適合作文本解讀,因為就符號學角度,這些文本更充滿待解的符碼,那沒說出來的比已說出來的多太多,而且更形重要。

  在嚴肅與通俗之間的作品,或跨界的作品也適合作文本解讀,至於天才作品,那是無論用什麼方法都無法拆解它,它像大海中的冰山,只露出一角,連航空母艦也無法撞翻它。

  時代不斷改變,只有天才還是天才,把全世界搓成一顆大力丸的文化研究,把一流作品與二、三流作品綁成一掛粽子,混在一起談的解構時代,實在讓人受夠了。

  怪不得保羅˙策蘭要絞碎語言,保持沉默,佩索亞與赫拉巴爾要當「隱者」,他們是「隱蔽青年」的先驅,作者非但沒有死,還成為一種地下祕教,以不可解的方式流傳著。

  我們不要讓他們死好嗎?

  不讓他們死也是研究者與批評家的責任,我們欠缺的是美學,必須承認我們真的沒有美學家或美學研究,但美學也不是萬靈丹,好的研究必須有四根柱子,第一根是文學或藝術史,第二根是文學或藝術理論,第三根是文學或藝術批評,第四根是美學,這四者皆不可偏廢。

  現下研究論文充斥,批評風氣卻每況愈下,傷害最深的的是文學與藝術創作生態,它的生態早已被破壞,沒有好與壞,美與醜,是與非,黑與白……,全民書寫當然好,但齊頭式的平等誰想要?一個比廢比賤的年代,一個又一個「人渣╳╳」、「魯蛇告白」會留下什麼作品呢?

  以當前的「小確幸」、「小清新」來說,小確幸源自村上春樹的隨筆集《蘭格漢斯島的午後》(《ランゲルハンス島の午後》),該書是八O年代雜誌專欄文章結集而成,都是短短的散文,薄薄的文集每篇都配著安西水丸的開頁插畫。裡面的文章我讀過,能造成印象的不多,他不是隨筆作家或散文家嘛,然而他有自己的生活美學,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小確幸」,意謂著「微小但確切的幸福」。哪些是「小確幸」呢?村上在一九九八年十月八日回答網友提問的時候回答得很明確:

 

一、買回剛剛出爐的香噴噴的麵包,站在廚房裡一邊用刀切片一邊抓食麵包的一角;二、清晨跳進一個人也沒有、一道波紋也沒有的游泳 清晨跳進一個人也沒有、一道波紋也沒有的游泳池腳蹬池壁那一瞬間的感觸;三、一邊聽勃拉姆斯的室內樂一邊凝視秋日午後的陽光在白色的紙糊拉窗上描繪樹葉的影子;四、冬夜裡,一隻大貓靜悄悄懶洋洋鑽進自己的被窩;五、得以結交正適合穿高領毛衣的女友;六、在鰻魚餐館等鰻魚端來時間裡獨自喝著啤酒看雜誌;七、聞剛買回來的「布魯斯兄弟」棉質襯衫的氣味和體味它的手感;八、手拿剛印好的自己的書靜靜注視;九、目睹地鐵小賣店裡性格開朗而幹勁十足的售貨阿婆。

 

  因為講得很明確,那些物件與事件就跟這兩語詞明確地聯結在一起,它們可說是條件式、物件化的語詞,然而小確幸也可能是逃離大不幸的舒緩劑。這個詞流行在台灣大約是新世紀初,其時台灣的經濟急速下滑,人們的薪資停止成長,消費力下降,二OO五年左右逛街的女孩人手一個名牌包,之後這些東西堆在二手店積滿灰塵,二手店一家倒過一家,這時平價時尚與快流行迅速取代,日系的Uniqlo深受年輕人歡迎,原來花少少的錢就可把自己打扮得很有型,再加上一些文創商品、手作皮包與棉布衣,這些大地色系的衣物搭在一起,自成一格,在大多數都沒多餘的錢之下,吃與玩跟買房買車相比,是更快速與便宜的願望達成,幾乎大多數都能達成的願望啊,在冬夜中喝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或看一場二輪好片,因為小就是小市民與小願望啊,當這群人越來越多時,奇妙的市民與公民意識竟在這蕭條年代形成。其背後是公憤與公義。

  當洪仲丘事件,小南門集結號稱五十萬黑衣人,他們有的戴著面具,快速集結,這種場面同樣在三一八太陽花事件、香港雨傘革命中上演,這個波瀾繼續在各地延燒。他們跟六、七O年代的嘻皮大不同,嘻皮衣衫襤褸,反社會或逃避責任;這群嘻皮講究穿著,積極介入社會與政治,效率高行動快速,責任感嘛,還待觀察。

  在世界性的經濟萎縮下,這群人被稱為「文青」或「hipster」,我們不能小看這股新勢力與美的追求,有人做過調查統計,除了假文青,他們通常喜歡以下的東西:

  一、陳綺貞、盧廣仲、蘇打綠、張懸等新生代歌手。

  二、他們很愛擁抱樂活、反核、反BOT、反一切可能破壞生態的工業案。

  三、喜歡手動相機,深愛LOMO風格,喜歡照片四周有黑色漸層。

  四、喜歡自拍身邊的小物,手邊在看的書,自己的背影等。

  五、對於小白兔與《破報》會介紹的音樂,愛不釋手;對於地下樂團往往有某種熱愛。

  六、喜歡夏宇、陳雪、蔡康永等人的作品。

  七、男文青真的少不了緊身褲與Converse,說話時總帶有某種憂鬱,偶爾會在臉書說一些沒人看得懂的話,並且期待別人按讚。

  八、春吶、海洋音樂祭、簡單生活節絕對不能錯過。

  九、喜愛逛誠品,或逛溫州街,舊香居。

  文青的英文hipster,是一個五O年代就出現的詞彙,指的是崇尚獨立思考,喜歡非主流事物的年輕人,對於音樂跟電影有執著的品味,進入數位時代後,文青的定義多了新的附加說明,他們多數在新創產業工作,買蘋果產品砸錢不手軟,甚至願意多花臺幣去7-11買牛奶或罐裝飲料,而不願進大賣場買大量更便宜的商品,只因認同店家販售理念。

  有人解釋為「具有詮釋高文化資本產品的能力」的人,他們購買的產品不見得貴,但需要抽象符號詮釋的能力,這些產品(文本)常常是不在地的,遙想西方或日本的全球化都會,強調都會孤獨虛無感,把意義解構徹底,去歷史,自戀自溺……代表:夏宇、村上春樹、後╳╳作品……而這幾年,好像慢慢多出一種意義,變成「購買特殊品牌符號產品的人」,配合在地微旅行微╳╳行銷,而開始有臺灣脈絡,文青市場化,消費從詮釋文本轉向購買物資(但物質被故事化的品牌符號所闡釋)。

  從「你可以看懂這麼難的東西」變成「你可以買這麼精緻(意義上的包裝)的東西」,這兩者不見得衝突,然後不管什麼時期文青一直都在品味上帶有階級的傲慢的身分,以前還帶有反資本主義的清高,後來這種清高也稀釋了,反諷有理,而現在的反諷也是某種隱約累積的階級仇恨,從文化階級加上經濟階級(當文青變成很會買東西的人像是用蘋果買無印)。

  據新聞報導,二O一二年,英國的經濟環境開始緩慢回溫,而帶動這個現象的竟是在倫敦的文青們,這從哪兒說起?他們不是一直是被嘲諷的對象嗎?不是說文青當不好就變成「中二」?或者文青就是中二啊!從表象來看他們多半注重時尚、強調個人風格,但生活型態就是宅男加中二和文創商品與3C,然而經濟學者分析,他們來自新興的網路世代,而倫敦的電子商務市場逐漸興起,正好吸引這些年輕人往這裡蜂擁。

  這些年輕人以「品味」為優先考量的消費模式,加上從事網路新創產業創造的產值,為英國的經濟成長注入了一股新血,經濟學家將這股新興勢力就以這些文青們最愛的咖啡為名,稱作Flat White Economy(牛奶咖啡或白咖啡經濟);根據統計,文青經濟光二O一二年,一年創造的產值就占了英國GDP的七點六百分點,這個數字太驚人了,但更驚人的是經濟學家更大膽預估,十年後,二O二五年,這數字將會成長到現在的兩倍。

  兩倍,那不是超過百分之十五?

  以我的兒子與學生為例,應該也算文青吧!前者是在家工作的作曲人,一個月只外出開會幾天,其他時間都在家裡,他省到不能省,自己做菜很少買衣服,但他用的電子產品都是最好最新的,他會去咖啡館工作,後來嫌咖啡貴,就買了雀巢咖啡機自己泡;學生L在書店打工,如此可免費看書,她愛看書寫作,所有打工的錢幾乎是買書與聽演唱會,喝咖啡與茶,還去學泡咖啡,尤其喜歡奶泡,她的配備也是驚人。看電影時最奢侈的當然是一杯星巴克,讀書多到咖啡廳坐一下午。感覺上他們有消費,但精打細算,其中不能減去的就是奶泡咖啡,也就是白咖啡,他們根本也不懂虹吸手工咖啡。像這樣的文青臺灣也不少吧!

  一杯白咖啡能改寫歷史,這是美學上常見的事,在作品的展現上,「小清新」是否也有可為呢?

  「小清新」這語詞最早源自音樂流派Indie Pop(獨立流行樂),這種音樂起源自一九八O年代的英國,以旋律優美清爽為特點。如此偏愛清新、唯美的文藝作品,生活方式深受清新風格影響的一批年輕人,也叫做「小清新」。小清新實質上有點像我們所指的「文靜」或「清純」,是夾帶著跨性別的青少年次文化。

  以林書宇《百日告別》為例,這部片子雖以死亡這沉重的主題出發,不管是演員、場景或攝影,都離不開清新唯美,歌手出身的演員、女主角文青打扮、跟男主角死去的妻子十分相像,山路與樹影,大片的海藍與草綠,白色的家飾與青峰的歌曲,都帶有一種對比並不強烈、淺景深、輕微過曝、瀰漫著生活氣息的風格。字卡的使用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如七七的「人鬼殊途」與百日「生歸生,死歸死,往後的時間也在死亡之中」這麼文學化的語言僭越至影像中,可說文青至極。

  「小清新」曾一度被認為是一個貶義詞,當然它也帶著條件性與物質性:歲月靜好、四十五度天空、白色棉裙、帆布鞋、LOMO相機、腳丫特寫、陳綺貞、岩井俊二……這些符號性的詞彙和人物建構起來的,是一群被大家認為「不切實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群體,但當這個群體慢慢成長和擴大,人們漸漸發現:或許在那些「裝」的背後,也正是這一群體面對日漸浮躁的現實社會的一種柔軟反擊。它的條件式、物件化更明顯。

  在一堆介紹小清新的文字中發現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魂魄,他們追求的是「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所有的流行或風格都不會是突然產生,或沒有精神淵源,這是美學關注的問題,海派文學陰魂不散,它從三、四O年代就是東京——上海——台北三邊混雜美學,是海派改裝後的產物。

  小清新的風格,就是所謂的淡/無風格,是走一步退一步,一正一負,平行對倒的奇怪舞步,怪不得很難形成深刻印象或辨識度,這個死局只有等待新世代作家來破解。這裡也面臨作者已死的死局,因為作者不重要,文本可以一再複製,海、房間、城市、蛇信、舞步、降靈、魔巫、窗口……,幾個意象無限組合,作者經歷兩次死亡,第一次是被人判決死亡,第二次是自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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